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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討建築之中的流動性概念和空間的電影化的相互關係.
在「建築實驗室」展覽中,觀眾首先會看到一系列以「城市」為命名的「計畫」或「概念」類型,比如「網絡城市」、「移動城市」、「氣泡城市」、「傾斜城市」、「幾何城市」、「未來城市」。這些以「城市」為命名的歷史文件,除了展覽一開始的紀德堡(Guy Debord)的「巴黎市心理地理學指南」(Guide psychogéographique de Paris, 1957)及中間的庫哈斯(Rem Koolhaas)「全球囚城」(La ville du globe captive, 1975)之外,直接指向城市概念的某種分析之外,看來並有以城市改造為主要的對象;而且,這樣的命名,加上之後並沒有實現的特質,使得它們充滿了烏托邦的意味。
為何這些五、六零年代的尖端建築概念要以「城市」為其概念指向?
要瞭解這一點,我們必須重新探索城市和建築間關係的演變。
問這個問題,相當於在詢問「城市」是一個什麼樣的概念,或者,城市的概念在這些建築計畫提出的過程中,經歷了什麼樣的演變。
法國藝術史家譚密許(Hubert Damisch)曾問道:「一直要到多少近郊、郊區、商業中心,而且就在城市的邊緣上,要有多少的缺隙、破洞,各種動盪和增加,而一個居住聚合(agglomération)仍能保持其城市性質?」1他提出這個問題,其實是翻轉和重新詮釋了維根斯坦曾發出的疑問:「要有多少房屋、街道,一個城市才能成為一個城市?」2隱藏在這兩個提問背後的,乃是一個城市是由聚合或延展為其原則的辯證關係。而使得此一主題增加厚度的,乃是另一個問題的提出:除了這種客觀全知的視點之外(什麼時候我們可以看到「全部」),城市是否能由主觀視點來加以衡量?那穿梭在艾倫坡及波特萊爾筆下的群眾,以及後來由班雅明提煉出來的閒遊者(flâneur)形象,正是紀德堡所提出的城市心理地理學及偏流(dérive)的前身。由這種主觀的角度出發,城市成為一種多重視點的聚合, 一個無可化約的複合體。如此,城市不能只是由各種生產和交換,由商業和服務等各種活動來思考,也就是說它不只是各種功能和諧與否的聚合體。換一個角度思考,城市乃是居民多種生活方式(formes de vie)的總合,而不論其地理上的延展多樣性或是建築形式如何,距離的遠近,速度的變化,才是足以決定其居民生活地帶的主要因素。3
1. Hubert Damisch, Skyline, La Ville narcisse, Paris, Seuil, 1996, p. 55.
2.Ludwig Wittgenstein, Investigations philosophiques, tr. fr., Paris, Gallimard, 1961, p. 121.
3.Jean Attali, Le plan et le détail : Une philopsophie de l’architecture et de la ville, Nïmes, Jacqueline Chambon, 2001, p. 85.
由此而來的,至少有三個值得重視的城市-建築概念演變:
1. 城市是一個複合的單位(unité complexe),它的巨大複雜度使得它的瞭解只能是片段的,間斷的。城市史家André Corboz建議:「我們必須緊急地研發一種將『城市』當作是一種不連續、異質、片段和不間斷地演變的地帶的概念。我們不應以一種隱含有進步主義意味,甚至目的論導向意味的辭語來解釋城市現象,而是要將城市中運作的力量當作是種種偏流(dérives),換句話說是所有計畫的不斷延異,在生產出它的運動本身之中解體。自從工業革命開始,所有的事物都能以間距的身份來被分析。如果我們不能以解消的方式來提出問題,我們便冒著簡單和純粹神秘化的危險—而且,這必然是無效的。」4這是一種重新觀看及思考城市的方式,表面上城市變得越來越像,但因為各個城市有其自我檢視和再現其複雜性的能力而具有互相區分的能力。同樣地,有兩個相反的力量在交互作用,一是越來越高度增長的連結,另一個則是越來越深化的內在性和個別性。5
2. 在這種由秩序的反向,也就是由秩序的解消,而不是由它理性的開展的探討角度之下,城市乃是看不見的事物的總和,也就是令人迷惑的邏輯的連結。我們只是由一個城市組織的平台層(strates)跳越到另一個平台層,而城市也由靜態的形式秩序,轉變為一個具侵犯性能量的組合。混沌(chaos)成為它新的表徵。庫哈斯可說是最嚴肅地面對將城市中運作力量當作偏流這個命題的建築師,在他對紐約曼哈坦的著名分析顯示,那些著名的2028個嚴格劃下的區塊,雖然像是一個絶對的框架,但在其中卻可進行最巨大規模和最具多樣性的使用,因此仿佛是這些結構性的規劃,只是反向顯示出想要承載城市動力天生的不安性的意志。庫哈斯為紐約的摩天樓發展寫出了兩個對立的公理:或者是形式相同的辦公室的層層堆積,但互相之間彼此陌生;或者是將街道的多音複合垂直發展,形成一個一個直立的村落。庫哈斯自己據此發展出來的建築概念因此將建築和城市的關係整合到一個動態的歷程:城市不再只是建築的置入點或外在條件,它更像是一個虛擬的平面,可以由建築來開發其可能性:城市的虛擬可能就像是形象一樣地篏入於建築的建構現實之中,而建築的表現便在於以其建構性的系統和以虛擬地位存在的社會模型及生活方式發生關聯。庫哈斯宣稱:「對於這個地方[里爾大宮殿]而言,重點不在於它位於何處,而是它導向何方,而且是以什麼樣的速度進行。」6
3. 建築因此不只是樣式的創立,而是一種表達,它作用於我們構想生活和社會的方式,就如同城市的新觀念。建築和城市之間的關係,因此可以反向地思考:不再是建築將自身置入既成的城市條件之中,而是城市居住於建築之中,使得建築城市化;建築因此獲得一種潛藏豐富意涵的可能性,它所延伸連結的空間顯得毫無限制。庫哈斯觀察當代的城市快速發展現象,比如像是珠江三角洲中的香港、廣州、深圳、珠海、東莞,兩個表面看來相對立的發展原則,即不斷延展的擴散和高度集中的內聚,卻是獲得現實上毫無考慮批判性問題的解決。7 而今日的城市的新區處處可見的也是兩種巨大但無共同衡量單位的結構的重疊:小元素的大量集結和巨大元素小量集結。8 相對於此,理論家們甚至可以將描繪城市發展的語彙和建築構造方法論的基本語彙作貫穿性的使用:比如cluster(串聚)、heap(聚集)和conglomerate(堆積),而這種暗示未來建築計畫應以都市設計角度構想的討論方式,更在其功能主義之旁加入更具藝術性概念的「可能性場面調度」(staging the possible),而使得另類的使用內含其中。9
4. André Corboz, “L’Unbanisme du XXe Siècle: esquisse d’un profil”, Faces, No. 24, 1992, pp. 53-55.
5.Jean Attali, op. cit., p. 89.
6.Rem Koolhaas, “Urban operations”, D, Columbia documents of architecture and theory, Vol. 3, New York, 1993.
7.Rem Koolhaas, Bruce Mau, “Pearl River Delta”, in Politics-Poetics, Documenta X- the book, Kassel, Cantz, 1997, pp. 557-592.
8.Jean Attali, op. cit., p. 91.
9.Peter Smithson, “Conglomerate Ordering: Restaging the possible”, in Helen Webster (ed.), Modernism Without Rhetoric. Essays on the Work of Alison and Peter Smithson, London, Academy Editions, pp. 183-193.
如果我們往更抽象的方向思考,建築思維中常見的脈絡概念將獲得和一般非瞭解不同的意涵。策畫「建築實驗室」展覽的Marie-Ange Brayer曾於2002年威尼斯建築雙年展法國館展覽專輯中為文指出,「脈絡」(context)的概念內含涵早在19世紀即經歷了一次認識論上的革命。我們不能再以傳統的身體構想來思考建築:身體包裹心靈、建築包裹身體而城市包裹建築。重點是身體作為思考起點已改變其形象,這不是作為容器的身體,而是一個移動中的,不斷改變視點的身體。這樣的身體處於一種時-空構造的不斷位移之中。10 這個使得空間內外參照點不斷變動的認識體系,到60年代末期,在前衛建築之中將建築核心概念激進演變為環境的製造,不再被視為物體或形式的生產。因而只要吞下藥丸或噴灑產品即可能是建築,因為那即是改造環境。11 建築計畫也變得像是事件的構成或資訊的導引,比如我們這次可看到的「立即城市」(Instant city)。這個環境改造概念如今仍受到繼承,而由內與外的思考相應的,則是一種翻轉現代主義建築空間座標的根本轉變:「建築必須由外部向內部思考。牆面不再是隔離,而是一個通道,一個連結外部和內部的膜層。」12 這時傳統作為內外介面的窗戶,也轉變為「屏幕」,使得外部得以「銘刻」於內部。到了概念演變路徑的末端,面對大眾媒體及數位媒介的主體,過去的投射或內投圖示對於空間的思想家也不合使用了:「和現代主體的歷史性不同的是,『數位』主體不再承載歷史。從此以後它被『捕捉在一個母體、一個網絡、一個既無時間亦無地方感的空間之中。』」13
10.Marie-Ange Brayer, “Contextes: les dispositions du corps”, in Contextes : Pavillion français (8e Exposition Internationale d’Architecture, Biennale de Venise 2002), Orléan, HYX, 2002, p. 12.
11.Ibid., p. 13.
12.Ibid., p. 15.
13.Ibid., p. 16, 原引述句來自Anthony Vidler, Warped Space. Art, Architecture, and Anxiety in Modern Cultures, Cambridge, MIT Press, 2000, p. 246.
整個六零年代的前衛建築,今日看來就像是科幻小說的場景(事實上它受當時太空計畫的許多啟發)。實際上其中大部份的夢想從未實現,而整個世代就像登月計畫一樣突然停止,而當九零年代的經由數位科技所進行的建築去物質化運動,雖然在心態甚至形式元素上有許多類似之處,但數位建築的世代「所進行的方式彷彿這些六零年代的實驗從未發生過」;相較之下,當代建築的特色是「放棄這種遊戲式的虛構,而以一種偽科學的方式討論滋生他們最新形式的演算法」。他們發展出一種技巧高明的說故事方式,使得這些理想的未來夢想具有一種已經發生的感覺。14
為何如此,我想這不只是建築師轉換了說話時面具,由科幻作家的風格轉披上實驗室人員的白袍。事實上,環境(城市)和建築間的關係已進入到另一個螺旋的轉折:就像藝術創作中的場域(site)概念已由空間轉向流動15,晚近的數位科技更新也已深度改變了我們對環境的感受和再現方式:「電子經驗現在已被整合於日常生活之中,而其中最顯著的是穿越空間的流動速度、同時間多重視點觀看、資料和視覺資訊的重疊視窗、非線性超文本、物理界域和時間性的瓦解、數位形變形式(morphing form)以及幾近無限的視覺再現中的間隙空間漫遊(navigation through interstitial space)」。16 由前述城市穿越建築的悖論觀點而言,數位媒體城市17已經是我們日常事實,而這也是為何新的建築科幻不需要再談論城市,把自己偽裝為另一種紀錄觀點。
14.Mark Wigley, “The Fiction of Architecture”, in A. Ellegood (ed.), Out of Site: Fictional Architectural Spaces, New York, New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2002. p. 45.
15.Cf. Miwon Kwon, “One Place After Another: Notes on Site Specificity” (1997), in Z. Kocur and S. Leung (ed.) Theory in Contemporary Art since 1985, Oxford, Blackwell, 2005, pp. 32-54.
16.Anne Ellegood, “Out of Site: Fictional Architectural Spaces“, in A. Ellegood (ed.), Out of Site: Fictional Architectural Spaces, op. cit., p. 11.
17.林志明,「媒體城市的兩個版本」,《媒體城市.數位昇華》,台北,台北當代藝術館,2004,pp.36-48。
原文刊載北美館所出版的"建築實驗室"一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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